我看蔡明亮
蔡明亮的作品向來引起爭議,但有趣的是,同樣是爭議,在台灣飽受批評的他,在其他國家(特別是法國)卻又獲得尊崇。他想傳達的東西往往誨澀模糊,甚至,他根本沒有特定想傳達什麼。"看不懂"是大多人對他電影的刻板印象,而大多人也因為"看不懂"所以產生負面情緒。觀眾習慣喧譁、快速節奏,在戲院裡突然面對一個安靜的影像,卻顯得手足無措,感到害怕無助,沒勇氣自行理解所接收到的訊息。
長久以來電影中被視為最重要兩元素:"戲"跟"劇",是大多數導演的創作中心所在,而蔡明亮卻反其道而行,把"戲"跟"劇"都低限到最小,來純化影像力量。
身為導演,他有強大控制慾,低限"戲"的關係,演員在他作品中,如物件般的移動及動作,不見得所有演員都喜歡這種方式,但沒有一種創作是十全十美,總是做些取捨來成就心中理想目的,既然沒有完美作品,也就是任何作品皆存在反對者的撻伐,因此更有理由不需要譁眾取寵,選擇自己真正想做的方式。他電影中,表演有時只是稀疏平常的日常生活行為,如吃西瓜、上廁所、走回走動,看似平凡無奇,蔡明亮卻將之放大再放大,要人去正視這些東西。而有時不合邏輯,例如唐突的歌舞,莫名的水,與我們生活經驗牴觸,造成詭異感覺。關於戲,蔡明亮便是用如此極端兩極,來去除處於中間地帶我們熟悉且廣大的表演方式。
他的作品也經常減少對白,若非必要,他不輕易使用。語言(或文字) 是大量視覺符號組成,用此傳遞息精準、有效,但缺點是需要經過學習,需依附在知識系統下,換句話說,如果我們面對一個從未學習過的語言或文字,對我們來說,只是一堆無意義的視覺符號。語言對某些創作者來說是優點,可精準傳遞訊息,然而,尤其自現代藝術後,我們過於仰賴評論系統,期望觀者可以把任何藝術載體轉換成文字,期望創作者附上作品論述,期望所有觀者獲得相同訊息。這對某些創作者來說則是羈絆,因為精準也就顯得無趣。另個缺點是,這種載體每經轉換一次,就有一次落差,我們可以很明顯看到多次翻譯所造成的問題。語言可承載訊息確實有限,試想,如果文字可以承載人類所有情緒,那為何要大費周章的創作其他藝術? 因此,既然如此,在某些情況下,我們為何不用更直接的載體來打破文字的缺點,來減少情感轉換的次數,例如音樂、舞蹈、或是"影像"。這些載體雖不如文字精準,但"模糊不明"反到變成優勢,因為可能每人成長背景不同,看到同一影像卻得到不同感受及訊息。不同觀者有不同詮釋方式,與後現代中"作者權轉移"論點不謀而合(其實我很討厭用後現代一詞,不過在找出更恰當詞彙來闡述之前,先這樣),作者在完成作品的瞬間便完成使命,提供的是一個溝通介面,作者的確有想傳達的情感或訊息,但不是作品的全部,剩下部份交給觀者們去完成詮釋。我相信蔡明亮絕非依循理論進行創作(事實上因為他缺乏邏輯才更能凸顯感情力量),參與過他幾次座談,見到他與觀眾的交流,個人覺得他是個極為感性的創作者,對於他人疑問,他往往不是回答問題解釋原因,而是訴說心情。我們可以從他過去作品找到這些情感痕跡,如此一步步的轉變為現在的蔡明亮。甚至,我根本覺得他是在作同一件作品,只是用不同面向表現,且一次比一次精練。他想傳遞的不是一個 「故事」, 而是一種 「情感」。敘事雖不連續,但情感卻十分一貫。欣賞蔡明亮作品比較洽當的態度是破除原有的知識成見、理性包袱直覺坦然的面對作品,否則必會遭遇困難。
「認知有其嚴重的侷限,它沒有對付苦難的能力」。(阿多諾) (Theodor Adorno)
蔡明亮低限化 「對白」,甚至進而低限化 「故事」。有人批評他缺乏敘事能力,然而,塞尚與畢卡索在當年不也被藝術圈批為沒有寫實能力的畫家? 沒人規定繪畫應該怎麼畫,正如同沒人規定電影該如何拍。
一個問題是:沒戲沒劇的電影為何可以稱為電影?
另個問題是:沒戲沒劇的電影為何不可以稱為電影?
跟大家作相同的事情,走一樣的路,相較之下,是安全許多,只是,觀看過往藝術歷史,不也都是這些先烈們冒險開疆闢土,才帶領後人到另個新世界。(是的,我用 「先烈」形容,因為,當時,他們總是遍體鱗傷) 蔡明亮的作品娛樂性不高,無法取悅群眾,而他的作品也不依循學院方式創作,常受電影人抨擊。他費盡心力在作吃力不討好的事,簡言之,蔡明亮兩邊不是人。他往往跳脫規則,使得一些所謂 「專業」的評論家,無從著手而惱羞成怒。我只能說,一個缺乏理性的作品,還要用分析理性的方式去批判它,是有如吃牛肉麵抱怨找不到豬肉一樣滑稽可笑。
「我們無法把握我們所見到的事物的真面目,因為我們自己發明的種種結構形式妨礙了我們」。(林賽.沃特斯) (Lindsay Waters)
好萊塢把我們訓練到"好電影應該如何"(在此,或許稱為票房好的電影更貼切),我們大概可以列舉許多成功(商業成功)元素,而電影創作著只要依循這些法則,便可把風險降低,讓大眾喜歡,許多作品背後有強大的商業目的,因此媚俗,討好觀眾。有如路邊見到的匠氣山水畫,每一幅都如此相像,也搞不清楚作者是誰。
我們常講創作,是有「創」有 「作」,但事實上現今有多少作品只「作」無「創」,在一次座談中,他講了一段話讓我印象深刻,大意:"我們已經有99部好萊塢這樣的電影,我們可不可以有一部像蔡明亮這樣的電影?"
羅浮宮首次典藏電影作品,從世界兩百多位導演選出了蔡明亮。
身為台灣人,我為此驕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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